テ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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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晃]月食 02

 

 

 

朔间零失眠了。

 

不同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常人,朔间零昼伏夜出,过着字面意义上“不见天日”的生活。从拿起画笔的那一刻起,朔间零的生物钟开始倒转,日光下的空气里满是无孔不入的瞌睡虫,只有夜幕这沉重的铠甲能保护好他脆弱的神经。在完全寂静的黑暗里,朔间零就是统御着另一个世界的魔王,异世界的住民们脱胎于混沌的雏形,并在他的画纸上获得永生。

 

现在是午后三时。定制的遮光窗帘将暴烈的阳光强行堵在窗外。朔间零推开沉重的棺材盖,坐起身来,一成不变的黑暗笼罩着他不分昼夜的画室兼卧室,但他很清楚,自己醒的并不是时候。他并非完全没有睡着,断断续续的浅眠也足以称得上是一种折磨,人的意识仿佛漂流在一条湍急的小溪上,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朔间零不打算再重新躺下了,他知道这样的顽抗只是徒劳。

 

朔间零倚在棺材沿上,轻车熟路地摸到了旁边的灯绳,轻轻一拉,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泡被突兀地点亮,惨白的灯光照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圈画架上,阴森森的效果好像惨淡的月光照在嶙峋的白骨上。朔间零的画室接近这座城市的中央,恐怕没有人能想到,在这片繁华的心脏上竟还有人习以为常地使用着拉线开关和电灯泡,而且这人还睡在棺材里。房间的主人并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也不是什么行为艺术家,只是这样能最大程度上地让他感到舒适。或许正如曾经风行一时的传闻所说的那样,朔间零不是人类,而是藏匿在人间的吸血鬼。

 

睡眠不足让朔间零有些轻微的偏头疼,他一手扶着隐隐作痛的头部的左侧,坐到了画架之间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必须坐在这里,他别无选择。朔间零开始尝试着去描绘在浅眠的意识中试图将他带走的溪流,他执笔飞快,不一会儿黑与灰的笔触就纵贯了整张雪白的画纸,污浊的水面看似静止,又暗流汹涌。他很快就开始补充河流两岸的景色,深褐色的杂草生长得遮天蔽日,乌鸦在稻草人的头顶耀武扬威,幽蓝的鬼火正安静地燃烧。

 

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朔间零就完成了这幅普通人得精雕细琢上一整天的画作。这种几乎要凶神恶煞地溢出画纸的窒息氛围,叫常人无法企及,对于朔间零而言却只是信手拈来。朔间零是天才,即便是极度睡眠不足且为偏头疼所困扰的朔间零也依然是天才。

 

就在画面的完成度已经令人惊叹的时刻,朔间零在那混浊的水面上,添上了一轮纯黑的满月的倒影——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不祥的满月开始无限地膨胀,它将本就污秽不堪的溪流染成纯粹的黑色,溪水涌上河床,淹没了贫瘠的土地与齐人高的野草。朔间零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操纵着手中的画笔,黑色的颜料疯狂地将原有的色彩全数遮盖,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里只有几近冷酷的冷静。很快黑色完全地覆盖了整张画纸,但朔间零没有停下,他像个不懂变通的孩子那样,开始执著地往黑色上覆盖黑色,最后,他不得不放下画笔,只因为他已经用光了整整一罐黑色的颜料。

 

他感到头痛欲裂。

 

在画室的角落里,堆着十余叠半人高的画纸,它们承载着清一色的黑,而这些黑暗下埋葬着曾经短暂存在过的或是绚丽或是惨淡——这些是朔间零一年来的废稿。

 

正如那些不懂欣赏的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朔间零所描绘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风景。从一年前的某一天起,那片专属于朔间零的魔域开始崩坏。英武的皇帝将作恶多端的真祖吸血鬼钉上了十字架,太阳的光辉几乎要将其体内每一滴散发着罪恶的芳香的血液榨干。任旁人怎样说朔间零抽象且浪漫,但他自知自己只是个忠实的记录者,他永远保持着一个睿智的老者所应有地态度,公正地记下那个世界的功过成败。在经历处刑之后的世界里,黑暗一如既往地蔓延,朔间零能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们依旧活跃在熟悉的地方,但他看着看着,眼前的世界就会无法阻止地归于纯粹的黑暗。

 

一年来,世人以为朔间零江郎才尽销声匿迹,但他一直都在画,每天都在画,只是他再也无法画出能为自己所接受的作品。他知道自己必须一直一直一直地画下去,他还可以画,他还想要画,他不可以停下,这是一种使命,他必须为自己的才能付出代价。

 

朔间零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比过去更见不得光;由于不规律的饮食和异常的作息,程度不同的贫血也成为了家常便饭;每当他趁着夜深在四下无人的公园里散步,他都能愈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他开始频繁地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不停地画画,而一次又一次的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更加剧了他的失眠。

 

朔间零站起来,将今天新增的这幅废画扔到房间的角落。他实在头疼得厉害,尽管这一年来他很少能感到周身舒适,但也鲜少会难受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他仅仅是走几步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他走到棺材边,将灯关掉,被黑暗包围的感觉往往能让他舒服一些,但今天却不然。他感到这充满房间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肉眼所不及的负荷正挤压着他所存在的空间。就连一直保护着他的黑暗都在拒绝着他,这实在是不可思议,匪夷所思。朔间零将灯重新打开,突兀地立在画室中的画架状似一座座肃穆的墓碑,他感到喉咙干渴难耐,像一个低等的吸血鬼渴望温热的鲜血那样渴望一些滋润。朔间零走到冰箱前——他并非排斥现代文明,像这种能有效维持他的生存的便利器具,他向来是来者不拒——他拉开柜门,储存的生火腿还有不少,番茄汁却一盒不剩。这也不奇怪,他喝番茄汁就像酗酒,这种红色的饮料对他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消耗品。

 

好了,这下子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摆明了态度,强硬地拒绝朔间零的存在。朔间零强忍着头疼,点了点口袋里的零钱,足够买二十几盒番茄汁。他想象了一下番茄汁酸甜美味的口感,觉得头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这毕竟是他现下所剩无几的享受了。

 

朔间零打算出门了。时间是午后五时半,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夕照正将这座城市染成红色。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天尚未黑透时出过门了。

 

 

 

朔间零的画室藏身于一个普通的住宅区内。临近商业区的房子建得很早,如今无论是外墙还是内里都已显得十分老旧了,或许不知哪天改建的计划就会被提上日程。小楼不高,一共六层,没有电梯,朔间零是不大乐意爬楼梯的,但有怕潮,因而租了二楼的公寓。朔间零刚搬进来时,挺小的居室里空空如也,一点家具都没有,竟因此而显得有些虚假的宽敞。朔间零凭借徒手吊起三角钢琴的力气,一个人把一大堆画架画具和大得足以装下他自己的棺材都挪到了这里,这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绝对办不到的。

 

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朔间零确实感到烦人的偏头疼减弱了不少,他难得地体会到了普通人遇上个好天气得意暴露在阳光下的愉悦之感。但很快朔间零就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他当初将画室兼住处选在这里,就是图这个老旧的住宅区距离商业区很近,要想购置各式各样的商品都很方便——毕竟大部分商店都不是为朔间零这样作息的人开的,等夜深了,它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关门,可供朔间零购物的时间并不太长。

 

但现在,朔间零才刚刚穿过住宅区门口的一个小小的公园,就觉得自己几乎要昏过去了。当朔间零还会在白天活动的时候,他会墨镜口罩遮阳伞地全副武装,但如今他已经太久没有在白天出过门,这些能让他好受些的道具们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儿去了。由于方位的原因,他不得不朝着落日的方向行走,阳光从不对他心存怜悯,他感到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火烧般得疼,这种灼热一直烧向他的大脑,让他感到意识模糊,本能地想要寻找庇护。过去的朔间零还是能在日光下勉强地生活的,没想到自己已经衰弱到了这样的地步……这或许还和没喝到番茄汁有点关系,毕竟他就是专程出门来买番茄汁的。

 

番茄汁,生火腿,黑色,深海鱼,鸽子,人偶,黑色,小熊,小狐狸,小狗,黑色……阳光的直射让朔间零产生了幻觉,虽说他自知自己常常活在幻觉里,但外界强加的幻觉叫他难受。他勉强走入了最近的一座高楼的阴影之中,满眼的红色被满眼的黑灰所取代,他一下子感到好了许多,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倚靠着大楼冷冷的墙面就地坐下。

 

正值下班高峰,路过的人们都行色匆匆,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们总有太多目标,他们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奔向另一个,没有人会注意到躲在阴影中小憩的、曾被他们视作是吸血鬼的存在。小坐了一会儿,朔间零看着眼前建筑物的影子逐渐边长,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沉,他也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幻觉开始消失,头也不疼了。他嘲笑着自己方才的冲动与无谋,明知自己现在已经是这副德行了,怎么还和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闹脾气耍性子,或许是刚刚的头疼实在过于强烈,硬是把他逼急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在这里一直等到太阳完全落山,然后去最近的便利店把货架上的番茄汁洗劫一空,好赶紧回到他的老巢去享受早餐。

 

正当朔间零暗自思忖着的时候,有人在他的面前停住了步伐。

 

“……喂,你、没事吧?”

 

朔间零抬起头来。那人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还穿着学校的制服,但黑色的领带与红色的马丁靴一看就是无视校纪校规的产物,显眼的耳环和耳骨钉大概都没少给他惹麻烦。朔间零本就有点近视,现下意识又刚刚被拉回现实,在这样背阴的地方,他不太能把少年的五官看得真切,就觉得一双闪着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颜色好像是琥珀色,又好像是金色,总之是种暖洋洋的颜色。漏进这片阴影中的残阳在少年的头顶晕开,晕得他那发尾翘得略有点乱的一头银发平白叫人产生了毛茸茸的想象。

 

“唔……我辈是遇到了街边的小狗吗?”朔间零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到,全然不考虑在目前的构图下他的处境才比较像是街边的小狗。

 

“本大爷才不是狗!”少年当即反驳,这音量让好几个月没和其他人对话过的朔间零有些无法适应,“……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吗?本大爷看你……脸色很差。”

 

“狗狗,汝太吵了,虽说我辈年事已高,但还不至于耳背,狗狗不必这么大声地叫,我辈能听到的。”朔间零余裕地看着眼前居高临下的少年涨红了脸,一副就要发作的样子,“日照还是太强了些,我辈确实觉得不太舒服,因而才在此处稍作休息,打算等天黑后再做行动。在路边看到脸色不好的人就会上前关心,狗狗真是个好孩子啊,好乖好乖。”

 

“狗狗狗狗的烦死了!本大爷才不是狗!看到你这家伙像病猫一样缩在这里才过来问问,这不是很有精神地在这儿废话连篇吗!”少年气急败坏的样子在朔间零的眼中倒更像可爱的小动物了,这孩子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却好像一点都没有要走人的意思,“喂,趁着本大爷今天心情不错,可以大发慈悲地帮你个忙,好好地感恩戴德吧。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本大爷给你去买。”

 

朔间零先是一愣,撇开就算欺诈他这样乍看要横尸街头的可疑人士也无利可图的理性分析,眼前的这个少年实在是长了一张一看就不会说谎的脸,能摆出的也全是些没法骗人的表情:“恭敬不如从命,我辈这就麻烦狗狗代为跑腿了。我辈想要右边转角后第二家便利店最靠里的货架上卖的番茄汁,有多少要多少。”

 

“右边转角后第二家便利店最靠里的货架上卖的番茄汁……”少年喃喃自语,大概是在记忆,“说来,你身上有钱吗?本大爷可只有几个硬币。”

 

“好说好说。来,狗狗,伸手。”

 

少年老实地伸出右手来,随后才意识到朔间零这话说的听来感觉怪怪的,气得想要收手,却被坏心眼的年长者一把抓住。尽管如今的朔间零比较虚弱,但他的手劲依旧大到无法挣脱。朔间零将随身携带的零钱全数塞到了少年的手心里,他的体温似乎比普通人略高些,摸上去热乎乎的——但也可能是因为朔间零还冒着虚汗的手太冷。

 

在动作夸张地抽手后,少年点了点手中的纸币,朗声道:“那本大爷去了,你就在这地方老老实实地等着吧。”

 

朔间零见少年跑出好几米后还回头向他张望,好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仍在原地等着似地,用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辈就在这里等汝,不会乱走的。狗狗才要小心,不要跑丢了才是。”言罢,朔间零猜他是没听到,不然肯定又要冲着自己大呼小叫地发火了。

 

朔间零当真像等着被捡回家的小猫小狗似地待在原地,又坐了没多久,银发的少年就小跑着回来了,一手提着一个大号的购物袋,另一只手里则是一把折叠式的遮阳伞。少年把购物袋的口子敞开了些,好让朔间零看到里头满满当当的番茄汁:“满意了吧?”

 

“这实在是超出我辈预想的满意,看来今天番茄汁有优惠呢,不错不错。”光是看着番茄汁红艳艳的盒子就让朔间零的心情好了不少,“狗狗真是贴心呢,还为我辈购置了阳伞,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这家伙刚才说了日照太强了吧?本大爷是不懂这种没啥热度的夕阳有什么厉害的,虽说确实很刺眼就是了。”少年似乎有自己的打算,“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但天也黑得差不多了,有了遮阳伞的话,你也不怕晒着了吧?”

 

“狗狗说的是。”朔间零微微点了点头,“但现在要我辈一边撑伞一边拎着这么多番茄汁在夕阳下行走还是有点太勉强了,果然得再耐着性子等上一会儿。”

 

“刚才明明还手劲那么大……”少年有些忿忿不平地喃喃道,旋即又提高了音量,“那你自己拎着番茄汁,本大爷就勉为其难地为你撑伞吧。”

 

“哦?狗狗要送我辈回家?”朔间零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

 

“只是在路上帮你打打伞而已,你可不要误会了。还是说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我辈看到狗狗这么乖巧,感到甚为欢欣。”说着,朔间零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并一个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那么狗狗,我们出发吧。”

 

正在开伞的少年感受到了头顶异样的触感,浑身一个激灵,当即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走在朔间零身边,在他们的头顶撑开纯黑的伞。

 

现在,朔间零总算能好好看看这只突然跑到他身边来的小狗了。不同于朔间零擅自认定的近乎小动物的第一印象,少年虽说还没有完全张开,但五官也是棱角分明,透着一种野性的英气。他比朔间零要矮上一些,但身姿挺拔,身材匀称,看得出有在好好锻炼身体。

 

本以为是只狗崽,结果细细一看,竟是匹幼狼呢。

 

朔间零漫不经心地想着,回过头去,看向方才为他提供了荫蔽的那幢大厦。他这才发现,这座大厦的背阴面完全被一幅巨大的广告画所覆盖了——这是他一年前受邀为一家时装品牌画的。他看着自己曾经的作品,像是看着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没有任何表情。

 

这幅巨大的广告和他、和他们都背对着落日的余晖,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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