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晃]月食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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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辈的居所确实不适于待客,狗狗姑且就坐在那边的窗台上吧。”
连朔间零自己都几乎快要忘记了,原来在这间出租房里还附带一个落地式的窗台。由于房间的主人和阳光实在是合不来,遮光窗帘夸张地装了厚厚的三层,把整面窗户挡得严严实实,将无孔不入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别家浪漫的落地窗台到了朔间零手里就成了个黑漆漆的工作台,除了紧靠右侧墙面整齐堆放着的一摞摞罐装颜料,其余空间都被利用得相当随意,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狼藉,还算宽敞的平面上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小支的管状颜料、不同型号的画笔、削得只剩短短一截的6B铅笔以及洗了或是没洗的调色盘和调色盒。
朔间零和大神晃牙一道把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画具分门别类,忙活了一会儿,总算收拾出了一片足以坐人的区域。绝大多数时候朔间零都是个会把画具整理得井井有条的画家,但当灵感或是梦靥扼住他的咽喉的时候,他实在无暇他顾。
朔间零回到画架的中央,坐在了那把仅有的椅子上,这可是他的王座,也是他的电椅。他从自己周围的一圈画架中选择了角度合适的一个,调整了一下座椅的位置,以保证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坐在窗台上的大神晃牙。
此时大神晃牙正坐在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临时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调色盒,里头的颜料已经干透了,看上去有些可惜。在这间画室里,简陋的灯光是用来照亮画家的,而非模特。朔间零发现在现有的光照条件下他根本看不清大神晃牙。
“狗狗,把窗帘稍微拉开一点,就一点点,别让光照到我身上。”
大神晃牙啧了一声,但还是听话地照做。厚厚的三层窗帘很是笨重,大神晃牙侧坐着,勉强地扭过上半身,这姿势不太好使力,他费了些力气才将窗帘拉开了一条大约二十厘米的缝隙。夕阳的余晖好奇地探入这片未知的黑暗,照出了一条通路,正好避开了朔间零所在的位置。
整整一年没挪过位的窗帘经这么一折腾,瞬时扬起一片灰尘,微小的颗粒在暖橙色的光线里上下飞腾。大神晃牙赶忙用一只手掸开灰尘,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口鼻,但还是耐不住侵扰,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朔间零见他看上去实在不好受,眼角都沾上了生理性的泪水,自知是自己考虑不周所致,心下有些过意不去,赶紧从画架后头探出脑袋,柔声问道:“狗狗,没事吧?”
“本大爷没事。”随着被搅乱的空气再次稳定下来,大神晃牙的情况也有所好转,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头,声音里带上了些闷闷的鼻音,“吸血鬼混蛋,你画你的。”
朔间零见他确实不再打喷嚏了,呼吸也重新平静了下来,才重新钻回了画板后。
虽说画肖像画的主意是朔间零主动提出的,但事实上他参照现实中的模特作画的经验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朔间零时常让他的老友们入画(他们几乎也都是被凡人视为鬼怪的艺术家),但在他的世界里,这些朋友们都有了一副崭新的姿态,假面或是盛装,都不再是现实中本来的模样。朔间零能够确凿地回想起的上一个模特应当是弟弟凛月,那时他九岁,凛月八岁,借用一个很俗套的比喻,小他一岁的可爱弟弟好看得就像精致的娃娃,抱着兄长为自己画的画还会开心地说“谢谢哥哥”。至于兄弟交恶(应当说是凛月单方面地嫌弃他),那都是后话了。
显然经验不足的肖像画家遇上了经验不足的模特。大神晃牙和插满了画笔的水桶挤在一起,不太自在地坐着,大概是想到自己将被画家细致地观察描摹,一张原本十分生动的脸此刻僵硬得泥塑似的。大神晃牙向朔间零投来求助的视线,一旦对上了眼又立刻转开,配上他刚才一番折腾后有些狼狈的模样,让朔间零平白无故地有了自己正在欺负未成年人的错觉。
“狗狗,你太紧张了,放松一些。”朔间零至今都只是坐着观察大神晃牙的动静,还完全没有拿起笔,“从来没有当过模特?”
“……也算当过。”少年的表情松动了些许,有些犹豫地答道,“还有,本大爷不是狗!”
“那让我辈猜猜。”朔间零轻笑着说道,“狗狗所谓的‘也算当过’,是不是指某天在画室里轮到了自己当速写的模特,所以只能不情不愿地坐到最中间的凳子上?”
大神晃牙小声地嘟囔:“你这混蛋怎么知道的……”
“狗狗你刚才收拾画材的时候,卷起来的袖子掉下来了,袖口上都是颜料。”其实从见到大神晃牙的第一眼起,朔间零就确信大神晃牙是个会整日整夜泡在画室里的人,这孩子的身上有那种味道,并非颜料的味道,而是同类的味道,“洗笔的时候蹭着了?”
“笨蛋明星那家伙不但笨手笨脚的,还总是溅本大爷一身水,要不是看在大吉的面子上……”像个普通高中生那样谈论着同学的事的大神晃牙看上去放松了不少。
“狗狗在画室里有要好的朋友啊,不错不错,这样我辈就放心了。虽说大多时候作画是一个人的苦修,但若是没有知己亦没有好敌手,终归是很寂寞的。有人说寂寞有利于作画,但我辈总想,寂寞怕是不太有利于作画者。”朔间零顿了顿,继续道,“抱歉,狗狗,我辈自顾自地在这儿大放厥词,你怕是听得不高兴了吧?我辈小时候跟请来的家庭教师学画,再稍大些的时候就开始独自摸索了,没能像其他同龄的孩子那样,有机会和大家聚在一起画画,所以听到狗狗刚才所说的事,不免有些感慨。”
大神晃牙听得有些愣神,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朔间零,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朔间零看着现在的大神晃牙,年轻英俊的少年安静地坐在夕照里,大自然为他的轮廓打上金色的光晕,将他的周身染成一片暖色,却也衬得他阴影里的五官棱角分明,透着专属于这个年纪的锐气和倔强。夕阳的光辉刺得朔间零眼眶发疼,他闭上眼睛,看到他所统御着的魔域里也泛着壮美的橙红色光芒,与之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他的子民们齐齐望向东面的地平线,那曾是赤红的满月升起的地方,在他们的耳边,回响着一声响亮的狼嚎。
“狗狗,现在不紧张了吧?”见大神晃牙摇了摇头,朔间零笑道,“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朔间零打算为大神晃牙画一幅半身的速写。他面对着空白的画纸眯起眼眼睛,托着下巴思索了起来:这幅画需要的是最简单的画材;它不该有太多雕琢的痕迹,会叫人误以为只是草稿反倒比较有趣;线条可以稍粗一些,但一定要干净利落;至于阴影,这次他不打算画阴影,这样才同这孩子比较相配。
被朔间零选中的画笔是一根木炭条,这大概最古老的绘画工具之一了,简单直率却也能依着作画者的性子变化出许多层次,要用金石来比喻的话,木炭条大概就是璞玉。朔间零莫名地觉得,大神晃牙应该会喜欢炭条吧?如今的画具几乎都有了大方美观的包装,唯独这家伙还是一副黑不溜秋我行我素的样子,换个角度想,这不是挺帅气的吗。没有人知道,总被外界贴上“优雅”标签的天才画家儿时曾迷恋用炭条作画,并留下了一大堆永远都不会见光的黑历史。
绘画于朔间零而言是一种接近于呼吸的本能,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经历着,享受着创作,渴望着创作,像这样只需要简单的基本功的人物速写,对他来说就像闲暇时用于放松的游戏一样。其貌不扬的木炭条在画纸上灵活地舞蹈,朔间零就像运用自己的手脚一样运用着线条,轻重缓急全都举重若轻。朔间零细细地画着大神晃牙左耳上的耳饰,他听到自己的脑内有轻快的响起,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美的感受是共通的,艺术总与艺术共鸣。
朔间零一边享受着久违的惬意,一边诧异于这份惬意的突然造访。在画画时朔间零总是快乐的,即便是在严重的失眠后,在糟糕的身体状况面前,在知晓自己此刻画下的笔触都注定会被黑暗吞没的前提下,在画画时朔间零都是快乐的。他只是时常会觉得感到沉重,这种沉重来自于对那一个世界的深切关爱与担忧,快乐会随着作画的停止而停止,而沉重的心情则同那个世界的悲喜一样,时刻存在。
但此时此刻,朔间零感到难得的轻松畅快。哪怕面对的是一幅信手涂鸦,他也总是怀着造物主一般的责任感忠实地工作,可当他描绘着这个从外面的世界借来的男孩的时候,他仿佛获得了一切为所欲为的自由。朔间零曾经也享受过这样的自由,倒不如说,在他的创作的巅峰阶段,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时不刻不体会着同样是造物主才能够拥有的自由。
朔间零小心翼翼地勾画着大神晃牙比常人要粗一些的眉毛,觉得几个小时前那个坐在这个位置上头痛欲裂的可怜的天才画家,仿佛是个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不动神色地观察着有不少小动作的模特的画师注意到,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模特也在观察自己。说来,朔间零几乎没有在人前作画过,自然有人看中他身上的商机重金邀请过他,但都被他一一婉拒了。朔间零能够理解人们想要亲眼目睹都市传说的猎奇心理,却也不屑于乃至痛恨于做玻璃笼子里的百兽之王。但在大神晃牙的注视下作画,倒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事。朔间零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大神晃牙的视线,他怀疑这个少年是个人形自走暖炉,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有热度的。朔间零知道大神晃牙在观察自己的运笔的姿势,少年直率的视线追着他舞蹈着的右手上上下下,专注得好像正在等候猎物的捕食者。他在认真地看朔间零画画,而不是在看一个以讹传讹的“朔间零”。
朔间零本就作画神速,又是那么简单的速写,没花多少功夫,他就把坐在窗台上的狗狗搬到了纸面上。朔间零放下炭条,抬起头比较大神晃牙与画纸上的少年,他发现自己还是改不了常年来的坏习惯,爱在描绘现实的作品里混入自己的想象。画里的少年看上去比本尊更为精干凶悍,显然是受到了狼的印象的干扰,但唯独眼神是柔和而温驯,追根究底,应该是开始作画前那几个喷嚏惹的祸。
这幅速写的完成度想必足以大多数专业人士目瞪口呆了,但朔间零却将手伸向了一边的调色盘。他一面拧着颜料的盖子一面想,要是自己能学会见好就收,可能也就不会被主流审美当做牛鬼蛇神了。
朔间零熟练地从往调色盘里挑了几种颜色,各点了少许,开始调色。有位老友曾说过,他调色的样子既像风流的流浪诗人,又像阴郁的一国之主,朔间零只知道调色于他是重中之重,即便是根本不懂绘画的人都会被他的用色所征服,因为那还原来了魔王眼中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模样。
朔间零先是调出了好几种银色,深浅不一,但都是大神晃牙头发的颜色,这种是在阴影下的,这种是在夕阳下的,这种是在白炽光照射下的……接着他又调出了更多种金色,或许它们都不该被称呼为金色了,蜜色,琥珀色,暖橙色,鹅黄色,向日黄……这些都是大神晃牙的眼睛的颜色。朔间零低头看着已经几乎被完全填满的调色盘,心想,这还真尽是些亮晶晶的颜色。
接下来,朔间零开始用这些颜色铺满画纸中少年身后空白的背景,在画纸上半部分是银色,在画纸的下半部分是金色。他依旧画得很自由,笔触早已脱出了舞蹈的层面,仿佛在飞一般,他一向喜欢往空白的画纸上填上自己的颜色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亲手培育一个心爱的像白纸单纯的孩子的。
当朔间零将整张画纸的背景全部填满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朔间零的画室终于回归到了它原本的黑暗而苍白的状态。朔间零放下画笔,将手边的颜料罐一一拧上盖子,待这些步骤都完成后,他终于能好好审视这幅作品了。
纷乱的银色有如被搅碎了的水中的月影,几乎要烧起来的金色仿佛黎明里安静地仰起头来的向日葵田,这些色彩簇拥着画纸中心的少年,炭笔勾勒出他年轻的面孔,像匹满月下的小狼。没有黑色,这幅画没有被染上黑色——这是朔间零一年来的第一幅成稿。
被失眠折磨得有些憔悴的画师并不激动,也不意外,只觉得心下了然。这时候他才感到了些许的疲倦,他用手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另一个世界的画卷再次在他的眼前展开:魔域的住民们终于看清了这位初来乍到的同伴,那是一匹银灰色的幼狼,口中叼着木桩,它在陌生的世界里四处探寻,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匹幼狼的面前,那吞没一切的黑暗退让了,它们居然退让了,而这年幼的孩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异变,它只是执著地跋山涉水,在黑暗中无止无休地寻找。
朔间零心想,它或许是在找钉着吸血鬼腐朽的躯壳的十字架被?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喂,吸血鬼混蛋!”
闻声,朔间零睁开眼睛。大概是见画家没了动静,大神晃牙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此刻正站在画架前看着他,神色有些担忧:“你这家伙怎么回事,贫血吗?”
“没什么,我辈只是有些累了。”朔间零强打精神,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那么虚弱,“我辈让狗狗担心了,真是抱歉。”
“哼,这样就累了吗?”尽管语气不怎么样,不过这孩子的哼声倒是挺可爱的,朔间零有一搭没一搭地这样想着,“赶紧滚回你的棺材里得了,没用的吸血鬼。”
“狗狗,现在还没有到该入睡的时间呢。不过我辈或许是该躺一会儿,休息一下了。”朔间零从画架之间站起身来,“天色已晚,狗狗也该回家了。外头很黑,狗狗得小心一点,别把肉球划伤了。”
“不要把别人当成小孩子,也不准说本大爷是狗!”大神晃牙矮朔间零一截,只能扬起脸来自下向上地瞪他,“本大爷也确实必须回去了,LEON一定早就饿了。……不过,画呢?”
朔间零早料到他一定会问起,刚才说话间就已经画轻手轻脚地取了下来,护在身侧,好不让大神晃牙看见:“抱歉,狗狗,这幅画还不是足以交到你的手上的作品,请原谅我辈的失信。”
“可是……”
“是我辈的错,真的很抱歉,狗狗。我辈会补偿你的。”朔间零再次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大神晃牙的脑袋,或许是由于失望的打击,后者竟没有出手反抗,“狗狗就这么想要我辈的谢礼?”
“谁想要啊!”看你的表情明明就很想要。
“狗狗,我辈有一个提议:既然这幅不行,那么再作一幅就是。”朔间零微笑着说道,“明天,日落前,我辈在这里等你。”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