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晃]月食 06
■
朔间零觉得自己可能在街边捡到宝了——不过结合实际情况，应该说是“宝在街边捡到朔间零了”更为恰当。从做客画室的第三天起，大神晃牙擅自包办了朔间零的“早餐”，分担了堆满了番茄汁和生火腿的冰箱的许多压力。
那天朔间零睡得很沉，贫血后依然硬撑着画了一晚（然而并没有什么收获）让他没能和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分准时醒来。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有人在不断地踢打棺材，尽管被人扰了回笼觉绝非什么愉快的事，但朔间零知道自己是该醒来了，他确实已经睡了太久。
棺材还没完全打开，白炽灯光就抢先漏了进来。朔间零以惊人的怪力轻松地单手将棺材盖推开，他慢悠悠地坐起身来，一双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眸子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金色眼睛。
“吸血鬼混蛋，你终于醒了！”大神晃牙站在棺材前，双手叉腰，一脸不悦，也不知是谁招惹了他还是他自己招惹了自己。不过比起显而易见的不满，朔间零倒觉得少年怒气冲冲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松了口气的意味。
“就算是我辈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偶尔也会产生想要赖床的念头，狗狗得要理解我辈的苦处才是。”朔间零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狗狗有心叫我辈起床是好的，不过能不能更温柔一些呢？这口棺材可是很脆弱的，而且我辈还没有老到耳背的地步，狗狗不用总是这样大声喊叫。”
“哪有人天都快黑透了还躺在棺材里赖床的，你老年痴呆吗？！”大神晃牙说着又忿忿地给了棺材一脚，“而且你这家伙躺在里头一点气息都没有……”
“狗狗是在担心我辈吗？不怕不怕，昨天让狗狗看到我辈不中用的丑态了，但现在已经完全无碍了。那些无聊的传闻不是常说吗，朔间零是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自己重复这种话不觉得滑稽吗！”大神晃牙蹲下身来，以方便跟朔间零对话，现在他们的视线在同一水平线上了，“真要是吸血鬼的话……”
朔间零伸出手想摸摸眼前这颗银色的脑袋，不出意料地被大神晃牙一把打开了，他也不恼，只是笑着说道：“我辈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狗狗要摸摸我辈的心脏吗？”
普通人大概都不会把这话当真吧，但大神晃牙真的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将手心贴在了朔间零左侧的胸膛，隔着衣物与肌肉，触摸他的心脏。朔间零自知体温比常人要低一些，体质特异抑或是遗传病史，他不得而知也不甚关心，反正也好好地活到了这个年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人手心的温度，这微小的炽热，似乎能够将他的胸腔灼伤。他想自己的心脏、自己体内流动的鲜血，或许也有这样的温度吧。
“狗狗感觉到了吗，我辈的心跳？吸血鬼的心脏是不会跳动的。”
朔间零每天都在倾听自己的心跳，在空寂的画室里，在黑暗的棺材里，节奏规律或是紊乱，这是一种非常孤独却又必不可少的体验。朔间零知道，现在大神晃牙也能触摸到这同样的鼓动。他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左手叠在对方的右手上，少年的手背也是温热的，骨节分明，能触到常年画画留下的茧。
感受到朔间零冰凉的手指，原本有些出神的少年先是一愣，再是全身一颤，急急忙忙地将手抽了出来，脸色也蹭地一下红了。
朔间零见了觉得有趣，一边笑一边不嫌事大地打趣道：“狗狗害羞了。”
“本大爷才没有！你的手这么冷，任谁都会吓一跳吧——”大神晃牙有些混乱地解释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原本放在地上的一个填充物呈长方形的袋子放到了棺材沿上，“喂，吸血鬼混蛋，废话不说，把这个吃了。”
“哦，狗狗给我辈带了什么好东西？”朔间零饶有兴味地凑过去，从少年手中接过了袋子，原来里头装的是一个普通的塑料便当盒。
“你每天吃得太不像样了，再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大神晃牙一本正经地说道，“反正本大爷一个人住，做一人份的饭倒还不如做两人份来的方便，就勉为其难地给你捎了一份。给本大爷心怀感激地全部吃掉，一点也不准剩下！”
朔间零打开便当盒，食物的内容很普通，无非是米饭搭配上一些肉和蔬菜，比较特别的也就是配合他的喜好添加的生火腿和小番茄，摆放也很简单，几个菜色挨在一起，没有什么别致的花样。毕竟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朔间零当然也不会指望打开便当盒的盖子能看到用海苔拼出的字母，倒不如说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叫人惊叹了。
朔间零低头看了看膝上的便当，抬起头来，又看了看面前的大神晃牙。少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照例扭头别开了视线，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期待和紧张。朔间零被逗乐了，又伸手想摸大神晃牙的脑袋，指尖才刚刚碰到发梢便又被打开了：“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大礼，我辈不知要怎样感谢狗狗才好。狗狗这么能干，我辈情不自禁地想摸摸你的头表达谢意，狗狗不喜欢吗？”
“本大爷才不是狗！不要随便摸别人的头！”还真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说来，狗狗吃过饭了吗？可别饿肚子了。”说着，朔间零优雅地往口中夹了一颗小番茄。
“吃过了。本大爷可不像有些胡来的家伙那样，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这样啊，那我辈就放心了。”
从这天起，大神晃牙每天都会给朔间零带些吃的来，而菜单则与他本人当天的安排息息相关。不像某些整天窝在棺材里的职业画家，大神晃牙毕竟还是个正面对升学压力的高中生，日子过得并不悠闲，像第一天这样的手制便当并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更多的是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和便当以及学校贩卖部的各式面包。时间紧张的情况下，大神晃牙偶尔也会和朔间零一起在惨白的白炽灯光下啃着三明治或是面包。如果朔间零有要求的话，大神晃牙还会顺便帮他从便利店里稍些东西来——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番茄汁和生火腿。
就像朔间零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知道要怎样感谢大神晃牙才好。他不是能够安于每日吃白饭的厚颜无耻之辈，好孩子自然应该得到奖励，只是这奖励要以怎样的形式给出可是个不小的难题。在拐弯抹角了一通且无功而返之后，朔间零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早餐”的费用该由他自己承担，大神晃牙才接受了一些用于购买面包和三明治的零钱，但这显然还远远不够，至少在朔间零看来还远远不够。
朔间零知道，大神晃牙根本不在乎许多旁人希望从自己身上得到的东西。这孩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希望和期待，他的姿态是不顾一切的，不求回报的。
即便是统御黑暗的魔王也有不擅长应对的事物，也有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时刻。
除了画画，一直画不停画日复一日地去画，朔间零别无选择。他喜欢画画，大神晃牙也喜欢。
朔间零所承诺的那副肖像画仍在创作中，它始终在创作中，没有任何成稿的迹象，对此朔间零并不着急，大神晃牙看上去也毫不在意，但他们谁也没有忘记这个约定。大神晃牙一直是朔间零的模特，他已经在狭窄的窗台上变换了许多姿势，也尝试了不少道具，帽子、眼镜、乐器，乃至朔间零自用的针织衫，有次朔间零甚至弄来了非常逼真的狼耳朵和狼尾巴——那可真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合作。大神晃牙的肖像画总是完成得很顺利，朔间零几乎每天都能在画纸上记录下当天的他，但他始终都会告诉大神晃牙，这还不是能够交给他的作品。朔间零没有撒谎，他一直认真地盘算着，要给晃牙一份礼物，但那到底该是什么，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但他确信，那不该是这些肖像画，这些肖像画是他自己的。
每天大神晃牙离开画室后，朔间零都会把当天完成的肖像画装裱好，挂在那间用于保存画作的房间的墙面上。日子一天天过去，大神晃牙的画像已经挂满了大半面墙，而正中间的仍是那幅最初的半身像。
可喜的是，除了大神晃牙的画像外，那间房间里也有了其他作品。
要外人来说的话，朔间零渐渐找回了作画的感觉，但要在他本来看来，他是渐渐找回了作画的能力——仅属于他的另一个世界再次迈入了正轨。随着闯入魔域的幼狼在黑暗中不懈地寻找，越来越多的空间被微弱的光芒照亮，不同于过去群魔乱舞的年代，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即将来到。有一天，朔间零在睡梦中清晰地看到，在为乌云荫蔽多日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来了四颗小小的星星，它们闪着或红或蓝的光芒，渺小却又坚定。一觉醒来，朔间零就迫不及待地画下了他脑海中的画面，他是忠实的记录者，他知道在那个世界即将吹起一阵全然不同于往日的新风。
长达一年没有新作的天才画家忙得不可开交，他像从前那样彻夜画画，直到黎明到来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棺材里休息。在那个世界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新鲜事，他无法停下自己的画笔，升起的新星，野兔的行进，天际的流星，当然还有他一直钟爱的、作品中的常客小狗小熊小狐狸……
朔间零也会画些小幅的练笔作为休闲放松，而他练笔的对象往往都还是与大神晃牙有关。他的耳环，他的领带，他的靴子，这些朔间零都画过。曾经家喻户晓的画家还认真地想过，这孩子身上的挺多配饰都挺有供初学者好好研究学习的价值的。
大神晃牙心情好的时候给朔间零看过LEON的照片，说到自己唯一的家人，在朔间零面前总是一脸不爽的少年难得的满脸骄傲，自豪的情绪溢于言表。朔间零一声不响地参考照片为LEON画了张像，画纸上的LEON在一人的怀里睡得香甜，柯基犬的主人仅仅露出了脖颈和手臂，但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大神晃牙。当然，这幅画朔间零也没有给大神晃牙看过。
虽说如今饮食、作息、创作都慢慢重回正轨，但朔间零很快就意识到，他自己恐怕染上了比先前的失眠头痛更加无可救药的病症。所有画家都知道在创作面前思绪空白手足无措是重疾，但从没有人提醒过朔间零，从街边带回家的小狗（也可能是小狼）也会让人发烧上火，胸闷气短。
那天大神晃牙给朔间零带来了两个饭团和两个苹果。大神晃牙当然知道朔间零最喜欢的蔬菜是番茄最喜欢的水果也是番茄，他只是想试着用营养丰富的禁果给不爱吸血的魔王大人换换口味。朔间零在饭后吃掉了一个苹果，然后把另一个交给了大神晃牙，让他拿着苹果，和往常一样到窗台上坐着。
“狗狗，你可以不必这样老老实实地捧着它，有些变化也是未尝不可的——比如说，咬一口？”
“这样？”面对作画中的朔间零，大神晃牙总是出奇的听话。闻言，侧着身的大神晃牙立即把苹果拿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果肉分离的轻响在安静的画室里突兀得有如核弹爆炸所发出的巨响，夕阳的柔光里，少年的鼻梁至颈部的阴影里藏着一条迷人的明暗交界线，他看着朔间零，眼睛比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太阳更亮。
朔间零看着大神晃牙沾上了苹果汁液的嘴角，心想，这还真是将人类逐出天堂的禁果，而像他这样连伊甸园都从未曾踏足过的魔物，哪里能有还手之力。
他猜那自己亲口许诺的幅肖像画怕是永远都无法交到大神晃牙手上了。
To be contin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