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晃]月食 07
■
天已经黑透了。朔间零猜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既没有出门散步也没有拉开厚厚的三层窗帘向外张望，他只是猜测。天已经黑透了，大神晃牙还没有来。
理性告诉朔间零，今天大神晃牙不会来了。已经这么晚了，他要忙学校和画室的事，他要料理自己的生活起居，他还要陪唯一的家人LEON散步，他一直很忙，每天都是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拜访吸血鬼的巢穴，他今天一定是太忙了，或许还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急事……
朔间零自认是个懂得分寸的成年人，但偶尔也会变成个单凭理性怎么也拖不住的倔脾气。朔间零从棺材的角落里翻出一只老旧的手表，表带坏了，早就无法佩戴，但时针分针依旧兢兢业业一刻不停地以固定的速度走着圈，脱离社会一年的画家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普通人的时间了。他一看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快九点半了，晃牙还没有来。朔间零决定等，他要一直等到他的狗狗来找他为止。
孤傲的魔王并非不近人情的异类，相反的，他总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当然也有几个能够交心的朋友。他和他的朋友们都太过聪明，他们可以推心置腹，彼此却也都保有自己的领地，点到为止，相安无事。朔间零有时会间歇性遗忘亲弟弟刻意摆出的爱搭不理的冷漠表情，擅自以为在人与人的感情面前，自己也总能水到渠成地将一切都潇洒地解决。
没想到人需要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去习惯孤身一人，却只需要用很短的一段时间去习惯有人陪伴。
若不是这样的情境真的摆在眼前，朔间零怕是不愿意承认的，大神晃牙一天的缺席竟会扰乱他到如此地步。他饿着肚子，吸着番茄汁，酸甜的果汁带来与酗酒相似的麻醉和晕眩，他始终暗暗地唤着一个名字，事实上他从不会叫出口来，只会不像样地在心里偷偷摸摸地叫个痛快。他以为自己不会这么狼狈。
大神晃牙对朔间零的仰慕和憧憬写在他的一举一动里，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里都有满溢而出的爱意。他一定早在朔间零认识大神晃牙前，就认识了朔间零。晃牙是个那么温柔又笨拙的孩子，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原因，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一定不会不告而别……朔间零这么想着，却无法控制地杞人忧天地觉得，这黑夜又冷又漫长，着实叫人心悸。
在不知尽头的等待中，朔间零无事可做，于是他连喝了两盒番茄汁后，开始画画。
他有太多太多想要画、必须要画的东西。尽管现实世界总是死气沉沉一成不变（话不能说得太满，眼下不就有重大的变故吗？），但那边的世界始终鸡飞狗跳瞬息万变，自打那四颗启明星升起以来，更是日日夜夜都沸反盈天。作为记录者，朔间零的脑内每天都成千上万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压得他的脑袋沉甸甸的，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浪费任何时间，除去必要的休息和晃牙来找他的时间，他都想腾出来用于画画。
这次，朔间零打算一直画到等来大神晃牙为止。
高悬于空中的形如镰刀一般的赤月缓缓落下，红蓝两色的星星用微小的光芒将天河照亮。紧接着，始终如泼墨一般黑暗的天空开始渐渐发白，那天使的羽翼一般的白从西方的地平线起渐次蔓延，直到将整片魔域照得状若白昼——朔间零记得这异象，他在皇帝登基的那日也目睹过这样的风景。势单力薄的星星们开始一颗接一颗地熄灭，它们被这看似白昼的梦魇吞没，最终只剩下可怜的一颗，仍在颤抖着发光。
始终这片魔域之内奔走的小狼短暂地停下了脚步，他望向大亮的天光，仰头发出了悠长的狼嗥。没有人知道这声呼唤将会唤醒多少在地底沉眠的魔物。
朔间零不知停歇地接连画了好几幅，当他放下笔来时，右手已经酸痛得近乎麻木了。体内倒转的生物钟告诉朔间零，此刻天应当已经亮了，但他仍不想休息，一点也不想。朔间零从画架间站起来，形同鬼魅般地走到冰箱前，拿出了一盒番茄汁，冰凉的果汁一路从口腔刺激到肠胃，让原本就十分清醒的吸血鬼变得更为清醒。象征性地补充完了能量的朔间零重新回到了他的王座上，拿起了画笔。
在那边的世界里，随处可见小小的紫黑色蝙蝠，朔间零有时会分不清，它们是被钉上十字架的吸血鬼的眼睛的，还是他自己的眼睛。这些小蝙蝠们时而潜伏在暗处一声不吭地观察，时而过于积极地簇拥在一些住民的身边——朔间零所钟爱的小狗小熊小狐狸都是他们骚扰的对象，而天边亮起的新星们则是它们谈天的新欢。现在，蝙蝠们有如归巢的鸟儿一般，齐齐飞向了埋葬着吸血鬼的墓穴，地上的生灵们目睹着眼前的景象，知道这是曾经风光无限的魔王，正在重新积蓄力量。早已为时代所抛弃的、腐朽的魔物终于也要钻出地底，以这副行将就木的躯壳来对抗白昼的烈日。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到心爱的孩子们为烈日所灼伤。
朔间零又不眠不休地画了很久，待他再度停笔，又一个黄昏已然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朔间零依旧很清醒，他站起身来，不知疲倦地将这一天一夜内完成的画作小心装裱好，挂到收藏间的墙面之上。他回到白炽灯下的座位上，闭起眼睛，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在等待。
大神晃牙总是在这个时间狠狠地踹着棺材来叫他起床的。
在惯例的敲门声之后，朔间零听到了那个他所期望听到的声音：“吸血鬼混蛋，我进来了。”
推门进入画室的大神晃牙呼吸不太平稳，还急促地喘着起，大概是一路跑来的。他像往常一样，将两个炒面面包塞到朔间零手里，但随后总是急躁地催着人赶紧吃的少年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他凝视着朔间零的眼睛，担心地、甚至是有些慌张地问道：“吸血鬼混蛋，你怎么了？”
“狗狗，我辈很好。”朔间零看不到自己眼中满布的血丝，不然他也不敢这样自信满满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神晃牙一眼就看到角落里堆着的一摞番茄汁的纸盒，自然不相信朔间零的说法：“所以说你整整一天觉也没睡饭也没吃？”
“狗狗，我辈已经说过了，我辈很好。”话一出口，朔间零就有些后悔了，他的语气太重了，吓得他的狗狗不由自主地向后后退了一小步。
“昨天本大爷被单独留下了，因为进路调查的事……总之花了些时间。”短暂的沉默后，大神晃牙开口道，“回家以后就发现LEON病了，赶紧去找了兽医，折腾了一夜，好在现在已经没事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昨天没能来……抱歉。”
一向不擅长说漂亮话的少年有些笨拙地吐出了这段或许在心里已经默念了好几遍的解释的话语，他面向朔间零，一如既往的在别扭中藏着坦率和正直，表情却有些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朔间零知道自己吓到他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并不希望这样，毕竟大神晃牙什么都没有做错，真要抓出个犯了错的人来的话，那他一定是那个自我膨胀的吸血鬼。
“没事，我辈没有怪你，你也不必为此道歉。”朔间零轻声回应道，“狗狗，去窗台上吧。”
“吸血鬼混蛋你还要画吗？！不行你必须先吃点东西——”
“晃牙，坐到窗台上。”朔间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的关心，惨白的灯光将他脸上的毫无余裕的表情照得更为冷峻。他看上去不像个叱咤风云的魔王，倒像个正眼睁睁地等着日出的可怜的吸血鬼。
朔间零的声线里附有咒语，他所说的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大神晃牙放弃了抵抗，顺从地坐到了窗台上，眼神一直没有从朔间零身上移开。
朔间零站起身来走到棺材前，俯下身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大神晃牙好奇地朝画室主人所在的方向探头，对于从仿佛连通了另一个空间的棺材里拿出的各式各样的道具，他已经见怪不怪了。过了一会儿，朔间零再次站起身来，手里多了一卷拇指粗细的麻绳。
大神晃牙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这孩子有时候真的很像从小在大自然中长大的野兽，在危险面前有超越常人的第六感，不好的预感让他变得像只戒备森严的小狼。朔间零不知道这威胁着大神晃牙的不好的预感是什么，但他知道，它恐怕就要成真了。
朔间零还知道，自己果然是病了，这何止是发烧上火，胸闷气短，他已经病入膏肓。
攥着绳索的画家来到他年轻的模特的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缩得很近。朔间零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大神晃牙，若是忽略他还握住了对方两手的手腕，将其限制在对方的后腰，这动作就非常近似于一个拥抱了。
起先大神晃牙的身体只是轻微地颤抖着，当他明白了朔间零的意图之后，这种颤抖转为了激烈的挣扎：“吸血鬼混蛋！你要干嘛？！赶紧放开本大爷！”
在朔间零的怪力面前，大神晃牙的抵抗无异于螳臂当车。看似病态的画家将眼前的少年牢牢地束缚在自己的怀里，他小心翼翼地将麻绳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少年的手腕上，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不是在实施捆绑这样无礼的暴行，而是在呵护一件无价的珍宝。
“晃牙，不要抵抗我。”朔间零凑到大神晃牙耳边，语气温柔，那温热的吐息让这悄悄话无限接近恋人的耳语，“放松，不要怕，我不会伤到你的。不会疼的，一点也不会。”
不知是感受到了朔间零动作间的手下留情，还是震惊于对方突然之间改头换面的语气口调，一直奋力扭动着身体的大神晃牙真的安静了下来，但依旧能听到他挣扎后粗重的喘息。
朔间零已经将大神晃牙的双手都束缚在了身后，但这还不够，他又以同样的手法将他的脚腕也一并绑了起来。在这整个过程中，朔间零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他的眼睛。
完成了既定的工序之后，朔间零鬼使神差地向大神晃牙伸出了手，将右手的掌心，贴上了少年的心脏所在的位置——就像他们刚认识不久时大神晃牙曾做过的那样。他的晃牙真的好温暖，明明隔着校服外套、白色衬衫还有贴身的T恤，但那温度依然足以灼伤朔间零冰冷的掌心，那是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温柔，吸血鬼怎么可能拥有人类的体温，可他偏又在梦里不止一次地和这样的温暖相遇过。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挣扎，还是因为此刻的紧张，大神晃牙的心跳得很快，那颗鼓动着拳头大小的肌肉，仿佛在下一秒就会跳入朔间零的手里。朔间零出神地感受着大神晃牙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和那时的大神晃牙几乎一模一样。
他在这里，他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朔间零突然没头没尾地想起了一件他还很小时发生的事。睡前故事的选择需要谨慎，年幼的凛月在听了小美人鱼化作泡沫的结局之后哭个不停，一向最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朔间零趴在弟弟的床前，直视着对方和自己同样血红色的眼睛，轻声道，凛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存在将把心爱的人一直束缚在身边的魔法。不谙世事的男孩马上止住了哭泣，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小脑袋。朔间零柔声继续道，哥哥已经学会这样的魔法了，等凛月长大了就教给你，好不好。这个年纪的孩子什么都会相信，而凛月最相信零，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兄弟俩还勾了手指，又哄了一会儿，凛月终于睡着了。
朔间零第一次希望自己像那些不明真相的世人所说的那样，精于诅咒，通晓魔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多希望自己真的已经学会了把心爱的人一直束缚在身边的魔法。
“零さん……”
朔间零愣了愣，有如触电般地收回了手，又习惯性地将无处安放的右手伸向了大神晃牙的头顶，不知是要安抚眼前的幼狼，还是要安抚自己。平日里总是会迅速地打开朔间零的手的大神晃牙没有什么反应，不是因为他的双手被束缚住了，而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做出任何形式地反抗，他任由朔间零冰凉的手指伸入自己的发间轻轻地抚弄，只是圆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朔间零。
胆小的魔王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大神晃牙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眼睛好像融化了的蜂蜜，里头包裹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一点点担心，一点点困惑，一点点焦虑……甚至还有少见的一点点责备，而始终存在在大神晃牙严重的仰慕与憧憬，也原模原样的在那里。朔间零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他所害怕看到的东西，没有恐惧，没有排斥，没有厌恶。那是非常干净而温柔的眼神。
“对不起，晃牙，我辈……”朔间零开始给大神晃牙松绑，他的动作还是很轻，生怕伤到了眼前还不够强大的小动物。但粗糙的麻绳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大神晃牙的手腕上留下了痕迹。
“吸血鬼混蛋，你累了。”大神晃牙从窗台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下因被捆住的姿势而麻木的手脚，随后简单整理了一下身上被弄皱了的衣物，表现得异常的冷静，“记得把面包吃了，再喝点番茄汁，好好睡一觉。”
一向有话就说嘴上不饶人的少年难得地在开口前犹豫了一会儿，开口时还是那副骄傲而自信的模样：“……正好，本大爷有话要和你说——还有些东西想给你，不过，不是现在。”
朔间零又听到了那再美妙不过的音节，“明天见”。
大神晃牙离开后，睡意与饥饿双双席卷而来，这具见不得阳光的身体实在是不堪一击。朔间零扯开塑料外封，小口小口地咀嚼着炒面面包，饱腹感带来的小小满足令他更加昏昏欲睡。
朔间零照大神晃牙说的那样，在吃完了两个炒面面包并喝了一盒番茄汁后，安静地躺进了棺材里。黑暗与睡眠都给予他安全感，可正像那个世界里硬是要顶着日头横冲直撞地胡闹的吸血鬼一样，他迫切地渴望着能够赶紧再度醒来，一睁眼，就能见到一心想见的人。
若是要让他从那孩子的身边离开，他定会感受到甚于身体撕裂般的痛苦。
To be contin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