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晃]月食 09
□
大神晃牙已经牵着LEON在不大的公园里转了三圈了。当他第三次经过那个通往某住宅区的岔口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朝那些黑灰色的小楼多看了几眼。
明天就是梦之咲入学考试的日子了。一个月来，大神晃牙就像自己所计划的那样，把除吃饭睡觉之外的其他时间全部用在了画画上。在这考前的最后一天，他打算稍事休息，久违地放松放松，也奖励一下在备考期间一直懂事地陪伴着自己的LEON。
午饭后大神晃牙就带着LEON出门了。很久没能出门散步的柯基很兴奋，表现得比平时更为活跃，迈着四根小短腿在前头蹿得飞快。大神晃牙想着，既然已经出门了，不如顺便买份便当作为晚饭，也省得自己开火，就引着LEON往繁华的地带走去了。走着走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偏离了既定的路线，正不由自主地往某个错误的目的地进发着，回过神来时，一人一匹已然身在朔间零所在的住宅区前的公园中了。
大神晃牙抓了抓自己脑后有些蓬乱的头发，在心里教训了自己一通，开始自暴自弃地带着LEON在这小得可怜的公园里兜圈子。大神晃牙原本只打算兜一圈就走的，结果就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兜了整整三圈。物似主人形，LEON大概先一步看透了主人的心思，看这小家伙兴致勃勃的样子，显然已经做好了开始兜第四圈的打算。
大神晃牙就这样牵着LEON完成了环公园四周游。当他第四次经过那个通往某住宅区的岔口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朝那些黑灰色的小楼多看了几眼，然后咬了咬牙，拐上了那条一个月前他每日都要踏足的小路。
明天就是梦之咲入学考试的日子了，这也意味着，大神晃牙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朔间零了。
当大神晃牙翻开那本《IN THE DARK》时，他只是打算稍稍窥探一下朔间零的面目，没想到却被吸进了那个人所统御的世界里；当大神晃牙在街头向疑似朔间零的男人搭话时，他以为与最喜欢的画家的相遇只是一个突如其来且转瞬即逝的惊喜，谁能料到原先就已经搭上了梦境和理想，如今竟把珍贵的日常都整个儿地赔了进去。
理所当然的，在这整整一个月里，大神晃牙一直很想见朔间零。黄昏时分的拜访似乎已经嵌入了大神晃牙的生物钟之中，突然缺了这么一个部分，让他自己都不太能适应。最初的几天他有些失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打了半天滚，最后还是只能和以前一样，翻出床头柜里朔间零的画集一直看到凌晨，直到上下眼皮打架了，自然也就睡着了。
大神晃牙太熟悉朔间零的画了，它们被复刻在他的大脑皮层，融入他的血液里，揉进他的心脏里。在与朔间零本人近距离接触后，大神晃牙原先的猜想得到了验证，魔王本人与他的画作真的很像，无论绚烂的绽放还是颓败的凋零都只是表象，几近疯狂的沉郁下藏着的是一颗燃烧着的心脏，朔间零总是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却是个带着股狠劲儿的人，他的画恨不得以自己的血作为颜料，他若真的想守护什么达成什么就一定会奋不顾身。吸血鬼的体温那么低，但他的心脏却比任何人的都要温暖。
大神晃牙知道自己是个容易冲动、总是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他怕是永远也学不会圆滑成熟，只能在现实世界的迷宫里撞得头破血流之后站起来自己舔舔伤口。他对画画的态度也是如此，他比常人用功好几倍，比谁都重视基本功和技巧，只是因为正如上阵杀敌需要武器，要用画笔传达出自己的心声也需要类似的武器。他瞧不起那些工于心计迎合潮流的“大作”，却会尊重一个幼童画给妈妈的简笔画，他知道自己的原则很天真很幼稚，但是他一点也没有要改的意思，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抛开纯熟的技巧与晦涩的隐喻，朔间零的画是极度纯粹的。大神晃牙不敢说自己完全理解了朔间零作画的意图、进入了他所独有的那个世界，但他觉得自己在画纸见瞥见了朔间零的面容，这个人和他一样天真且幼稚，横冲直撞不懂变通，但朔间零更肆意妄为，他是魔王，是魔域的主宰者，他执意要向失聪的现世听众讲述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曾经震惊世界的魔王已经沉默了太久，大神晃牙不相信朔间零已经失去了创造奇迹的能力，他愿意等，他比谁都盼望着棺材开启的那个瞬间。
朔间零的画本就是带毒的，不巧的是大神晃牙对这种毒素毫无免疫力，在朔间零面前注定是走投无路只能缴械投降。他当然也期待着朔间零的新作，但这是一种像懵懂的孩子期待着每晚的睡前故事一般的心情，与他的偏爱无关，别说朔间零一年没有新作，就算朔间零十年没有新作，他还是一样会喜欢朔间零的画。
在睡不着的夜里，大神晃牙时常会想到朔间零那一天的样子。苍白的画家触碰着自己的心脏，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的朔间零，他的眼神却像风中的烛光那般地动摇着，尽管那是透着疯狂的、绝不快乐的眼神，但那却也是非常干净而温柔的眼神。
大神晃牙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听到了自己脑内的轰鸣，惊喜与慌乱炸成一片。
梦之咲入学考前历时一个月的修行，大神晃牙早有打算，而将自己的习作全数交给朔间零，倒完全是一时兴起。没有别的什么原因，真的就只是有那么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让他看看。大神晃牙想，一直以来只有自己单方面地游历着朔间零的世界，未免也太不公平，就算是班门弄斧的逞强也好，作为交换，也叫吸血鬼混蛋见识一下本大爷的厉害吧。
都说人独处一段时间能想明白不少过去没能想明白的事，而大神晃牙浑身颜料满眼血丝地独处了一个月，只确定了一件他早就想明白了的事：他喜欢朔间零。
即便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一旦关上生锈了的防盗门，采光不足的老楼楼道内依旧昏暗得很，完全靠从狭小的窗口漏进来的阳光照明。大神晃牙早已将楼道内的设置烂熟于心，闭着眼睛也能直奔朔间零的住处。他一手捞起正跃跃欲试想要挑战小短腿上楼梯的LEON，抚了抚他背上光滑的毛发，轻声说着“太黑了你会受伤的”，接着就开始一步两级台阶地往上迈。
在被梦之咲录取之前不来见朔间零，这是大神晃牙和自己的约定。男子汉一言九鼎，他从来不会违背许下诺言，半个月后也绝对会堂堂正正地以梦之咲的后辈的身份，第一个站到朔间零面前。现在阳光大盛，朔间零应当在棺材里睡得正熟，就算大神晃牙来了，也肯定是见不到他的。大神晃牙只想贴着棺材听一听那个人平稳的呼吸声，知道他还在就好，顺便还可以去确认一下冰箱里的食物储备。
在默念“吸血鬼混蛋，我进来了啊”后，大神晃牙像平时那样按下了门把手，但让他惊讶的是，往常能被轻而易举地旋动的门把手此刻竟一动不动，他又用力按了两下，门依旧没有能被打开的迹象。门被锁上了——朔间零从来不锁门。大神晃牙有些慌了，他放下怀里的LEON，顾不上现在正处于朔间零的睡眠时间，全力地用手掌拍打着眼前的门板，大声地叫着“吸血鬼混蛋”。
“小伙子，不要再敲了。”大神晃牙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和蔼而苍老的声音，他眼前的门没有打开，但身后的邻居却开了门。大神晃牙回头一看，狭小的楼道里站着一位瘦小的老妇人，慈眉善目，虽说已经上了年纪，但依旧把发式和衣着理得一丝不苟。
“抱歉，吵到……您了吗？”大神晃牙自知扰民了，老实地道歉，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年纪的长者对话过了（那个老头子口气的混蛋当然不算），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舌头打结，别扭得很。
“倒没有那么严重。”老太太笑着挥了挥手，“只是这楼里一向安静得很，突然有了响动，我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怕有什么意外，才出来看看。”
“……您……认得住在这户的那家伙吗？”大神晃牙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房门。其实他不觉得朔间零像是会友好地去结识邻居的人，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小伙子是来找朔间先生的吗？”老太太笑吟吟地说道，“这么说来，我记得你，傍晚在窗前浇花的时候，时常能看到你急匆匆地来找他。”
“您居然认得他！”大神晃牙下意识地向前凑了凑。
“认得认得，这楼里怕是也只有我认得了。”老太太不紧不慢道，“看来朔间先生没有告诉你过，对门的这间屋子，他就是从我这里租去的，到现在也住了有一年多了。”
这确实是大神晃牙闻所未闻的事，他一直以为这房子都被朔间零改造成这副绝对容不下下一位住客的模样了，肯定是他的私产，没想到竟是从一位老人名下租用的：“原来如此，那么您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呃、本大爷的意思是，他现在在里面吗？”
“朔间先生出门了。”老人答道，“他已经走了有一阵子了，嗯……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吧？一个月也不短了，大概就是考虑到这个吧，朔间先生久违地想起要锁门了，但是他似乎没能找到钥匙，临走前还问我来要了备用的钥匙，我才有机会能和他聊上两句。”
大神晃牙心下一沉。差不多一个月前，也就是说自从他不再拜访朔间零的画室起，这个一向足不出户的大魔王就孤身一人地出远门了。
“那他有告诉您，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有的有的，让我想想……”大概是看大神晃牙看上去慌乱得不行，本就言辞和缓的老太太说话更加温柔了，“他那时说的是，一个半月后一定会回来的，按现在的时间来算，大约就是半个月以后吧。小伙子，不要急，他会回来的，这房子他租了整整五年呢。”
半个月以后。那是大神晃牙与朔间零约定的，第一个告知他自己被梦之咲录取了的消息的日子。
谢过房东太太之后，大神晃牙抱着LEON下了楼，回到了灿烂的阳光的包裹之中。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天空中的太阳已然西斜，距离日落不远了。
大神晃牙牵着LEON穿过住宅区前的小公园，绕过一个中央有音乐喷泉的广场，到他当初给朔间零买番茄汁和伞的便利店里，给自己挑了一个鸡腿便当。当和他和LEON走出便利店时，天色已经由蔚蓝转向橙黄，黄昏已悄然而至。
大神晃牙心想，这天色就和他在街边遇到朔间零的那天似的。现在这个可恶的吸血鬼混蛋应该算是行踪不明了，但好歹知道了他还会回来，还会回来……就好。大神晃牙与朔间零之间还有约定，除了关于梦之咲的约定，还有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的关于肖像画的约定，他们是隔空勾过手指的，这是不会有错的。尽管朔间零是一个能够把很普通的小事掩饰得天花乱坠叫人抓不住重点的家伙，但大神晃牙相信他一定会信守诺言，大神晃牙一直都很相信朔间零。
走着走着，大神晃牙来到了他当初发现被夕阳晒得半死不活的朔间零的那座高楼前。凑巧的是，在这个相似的黄昏，工人们正在更换挂在这座高楼侧壁上的巨幅宣传画，朔间零一年前为某时装品牌绘制的那幅广告画正缓缓落下——或许，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将再也看不到这幅画了。
大神晃牙停住了步子，他蹲下身，轻抚着LEON的后背：“LEON，我们就看一会儿。等他们换完了，我们就回家。”
天色越来越暗。大神晃牙蹲坐着的方向直直地面对着西沉的太阳，那光芒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当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只剩柔和的暖光缱绻地眷恋着这个即将被夜幕所包围的城市。乖巧的LEON一直趴在地上，照主人所说的那样，安静地等待着旧的落下，新的升起。现在，新的广告画已经以逼人的气势悬挂在了高楼的侧壁，向来来往往的双眼昭示着自己的存在。LEON以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裤脚，示意他是不是该回家了，却看到银发的少年猛地站了起来，他再挪不动步子，只是大睁着双眼，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像一个刚刚从溺水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正在拼命地攫取氧气的人。
大神晃牙以为自己会哭，但却没有。他只是温柔的光辉间看到了启明星冉冉升起，他又一次听到了脑海内回响着的、新时代的钟声。
高楼上悬挂着的新广告画非常简洁，风格像极了一年前某本轰动一方的任性画集。银色的底色好似初雪的反光，更像雪原上银狼沾上了雪籽的皮毛。金色的字体是近似于星辰的颜色，是近似于蜂蜜的颜色，也是近似于曙光的颜色。
一周后。朔间零个人画展。
其名“ENSEMBLE”。
To be continue…
